论南翔小说集《伯爵猫》的艺术特征

日期：2023-06-19 10:23

南翔的短篇小说集《伯爵猫》2021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甫一问世，旋即被选为该出版社年度好书之一。此小说集共收入南翔近年发表的16篇纯粹的短篇小说，较为集中地体现了作家近五六年来短篇小说创作成果和审美追求。笔者反复研读，颇有感触，谨就《伯爵猫》的相关特质略申己见。

一、丰富多彩的题材

题材是指小说表现社会生活的某些领域，如农村题材，工业题材，军事题材，校园题材等；也指作家通过提炼而写入小说中生活事件或现象，如城里人晚婚不婚现象，如年轻人躺平现象。《伯爵猫》涉及众多时代立面，题材广泛，着墨分明。《檀香插》《回乡》《疑心》《凡·高和他哥》涉及家庭伦理问题，属于家庭题材；《乘三号线往返的少妇》《伯爵猫》《凡·高和他哥》《选边》凸显了当下的都市生活景象，属于都市题材；《苦槠豆腐》涉及“三农”等问题，可纳入农村生活题材；《曹铁匠的小尖刀》《钟表匠》属于采集非虚构而融入虚构，是展现工匠精神的题材；《果蝠》《珊瑚裸尾鼠》《玄凤》《乌鸦》等讨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属于自然生态题材；《痛点》涉及医患关系，属于医疗方面的题材；《选边》谈到白领、准白领的打拼，属于职场题材小说；《檀香插》《苦槠豆腐》则可以归入政商小说；《回乡》《乌鸦》《疑心》进入到沉重的历史深处，又可以称之为历史题材小说。

“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列宁如是说。其实，一切划分也都是蹩脚的。南翔的小说创作一直在追求三个打通——“历史与现实打通，虚构与非虚构打通（主要是虚构作品中掺入非虚构成分），自己的经历与父兄辈的经历打通。”1比如《回乡》里的“大舅”1949年随一位老乡团长漂泊到了台湾，1988年回乡省亲，“我”陪母亲去见她相隔38年的弟弟。这篇小说涉及到了历史的伤痛、现实的无奈、亲情的遗恨、内心的愧疚等诸方面，那一湾浅浅的海峡，确实是最深的乡愁，最大的国殇！“三个打通”在这篇小说里得到了完美的呈现。《作品》杂志的编者按写道：“深广的伤痛，以历史/现实、个人/家庭/、身体/心灵/的交相映现，得到了有力的诠释。”2南翔说：“《回乡》这个小说是我的经历与父兄辈的经历的打通，历史和现实的打通，虚构和非虚构的打通，最后形成的一个文本。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散文体，又像一个跨文体、跨文本作品。”3《疑心》这篇小说，钩沉了隐藏在大姨身体记忆里的精神隐疾，乃是当年的高中同班同学、知青伙伴，恩将仇报给她带来了毁灭式的心理创伤。现实的疾患，找到了历史的根源。《乌鸦》是小说集里最短的一篇，只有六千字，这是一篇现实题材的小说，却也敷设了一段长长的不堪回首的历史。缘此，小说打通了历史和现实。《钟表匠》里，50多岁的阿珍护士长，20世纪80年代初，她从韶关乐昌考上省卫校，其父买了一块瑞士手表送给她，花了三百多块钱，引起姐妹们强烈的不满和嫉妒。那时拥有一块新手表比现如今买一款5G智能手机，可是要打眼得多了！因为那时其父的工资，每月才一百多元。一块小小的手表就把历史和现实紧密串联在了一起。至于以一位铁匠的选择为基本呈现的《曹铁匠的小尖刀》，属于典型的虚构与非虚构打通的题材。

笔者还发现，这个集子里与深圳相关的小说超过一半以上，如《檀香插》《疑心》《凡·高和他哥》《选边》《果蝠》《珊瑚裸尾鼠》《玄凤》《钟表匠》《伯爵猫》《车前草》等。深南大道、滨海路、地铁一号线、地铁三号线、大梅沙、小梅沙、中心书城、少年宫、梧桐山、龙岗工业园区、龙华车站、观澜湖高尔夫球场、益田村、大东门、小平画像广场、罗湖口岸、油画村等深圳的标志性地名，更是在他的小说中不时出现。南翔被誉为大湾区的热情书写者，与上述小说的取材密切相关。4评论家张清华教授认为，南翔“将当代的历史、现实，各种敏感的伦理问题、社会问题、底层生存问题、人的精神世界等问题，汇于一炉，用了极具有现实感，同时又颇具有寓言意味的笔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张清华还说，这种“擅长处理现实”的能力，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品质5。这种评价切中肯綮，鞭辟入里。

二、蕴含深刻的主题

南翔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吸引众多的读者，是因为他的小说蕴含深刻的主题。南翔在小说集里，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人世间的情感力量。《回乡》里的表哥广福临终前，要把生父赠给他的金镯子还给远在台湾的二妈，以弥补当年鬼迷心窍时的种种不妥。在亲情与金钱的选择中，广福最终选择了亲情，小说打动人心的地方还有大舅真诚地对年少无知所造成遗憾的反思与偿赎。作家秉持一贯的人文情怀，深入挖掘这种人心向善的本质，使得一篇表现亲情主题的小说可以手持口诵，日影灿然。《凡·高和他哥》写哥哥对弟弟无怨无悔的付出，手足情深的观描刻画，是作家对中华传统美德“悌”的揄扬。

《钟表匠》以两位丧偶老男人的友谊为引线，如剥笋箨，层层递进，此种友谊返璞归真，消弭了利益争端，纯粹是发乎内心的真诚。南翔将关怀的目光投向这个无助而弱势的群体，此前鲜有小说表达。作者认为：“人终归会老去的，但真诚、爱意、炽热与友情，不应该老去，此乃这个世界还值得我们盘桓、留恋与瞩目的坚实理由。”6《乘三号线往返的少妇》，聚焦在大都市中的“单亲妈妈”和她们的婚恋起伏。这种关心弱势群体的主题，体现了作家一以贯之的悲悯情怀和道义担当。《车前草》描述一对师生的对视与守望，彼此情深，爱憾缠绕。南翔说：“但愿那样一种令人系念的大学师生关系，不至于在更为复杂的时代面前渐成绝响。”7车前草是一剂中药，能疗治人们身体上的疾病；《车前草》也是一剂良方，作者想疗救的是日益异化的大学校园生态。

《玄凤》以一只失去的鹦鹉出场，勾连起夫妻的抉择、温情与爱意。丈夫理解妻子害怕生育而克制自己对孩子的渴望，画家考虑到夫妻二人未曾生育而让女儿叫男人叔叔，女孩春迟在离别时给男人一个吻，而女人在听见男人的梦呓后选择克服自己对生育的恐惧而查询高龄助孕之良方。小说深化了爱情、亲情、友情之相互成就，彼此提升的主题。

《苦槠豆腐》情系乡村。小说写道:“一窝蜂都外出打工，带来了很多隐性问题，一是农村的空心化，老无所依；二是留守儿童，及带来的一系列的心理和社会问题。”8小说表现了作家对“三农”问题的深切忧虑。这也是一篇别样的官场小说，不露声色的场景推移，令读者为朱县长的“好心办坏事”惆怅不已。美籍华人作家刘荒田认为，此小说“不动声色，有声有色，主题深藏，好似寓言。商业的根本活力在于自由竞争，县长以行政干预，白白荒废心机，带累众生。”作者在描述田园风光的同时，凸显了小说深刻的主题——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祸国殃民！《伯爵猫》既是小说集的书名，也是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一间小如蝌蚪，开了十六年的书店，因疫情，也可能因拆迁，还可能因大龄老板娟姐姐北上成婚而歇业。作者既揭示了城市底层从业者的困境，同时也展现了书友的恋恋不舍。那个黑皮小子时不时钻空子，吃了喝了，有时候还顺一本书揣在兜里走人。娟姐姐是金刚身子菩萨心，就睁只眼闭只眼。她说：“喜欢来书店蹭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一定是兜里实在没钱了，才会来摸书。”9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书友们对自己喜爱的伯爵猫书店释放了最大的善意与同情。伯爵猫两只灯泡一样的大眼，在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灼灼有光。在本文交稿之际，2022年12月18日，《羊城晚报》发布重磅消息：《伯爵猫》荣登2022花地文学短篇小说排行榜，这是从全国十篇优秀短篇小说入围作品中脱颖而出的佳作，实属难得。南翔与陈彦、王家新、林岗、许子东、孙频等分获六大门类“年度作家（作品）”。著名评论家江冰教授说：“一个小小的书店，一只小小的伯爵猫，让我们窥视深圳城市的肌理以及深海般的人心，令人回味不已”10。

《珊瑚裸尾鼠》《果蝠》等小说，属于生态关怀一脉，体现了南翔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文学开掘与思考。作者批判了人类从满足口腹之欲到专横的滥杀，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的行为。《果蝠》这篇国内最早关注新冠疫情的自然文学，“以极其专业的视角对果蝠进行了申辩与保护，实际上是对整个自然生态的保护。……人类在神秘的大自然面前，还有太多的盲点。在人类的认识盲区中，人类没有权力对任何一个生命指手画脚。”11在困扰人类三年的新冠疫情面前，再次阅读《果蝠》，我们更加佩服作家南翔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前瞻性、敏锐性和深刻性。作为“万物的灵长”的人类，是时候反思“人定胜天”的虚妄心态了。《果蝠》在《北京文学》2020年首发后，《新华文摘》当年第20期全文转载。《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也随即转载。我们要敬畏自然，爱护自然，让人类与自然和谐统一。这就是小说《果蝠》传达的作家南翔深刻的思考。

评论家贺绍俊教授说：“南翔是一位胸怀很博大的作家，他的小说哪怕书写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或者讲述一件很平常的物事，总是要透过人物或物事放眼悠远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他着眼于现实生活，却是对现实中的变化具有特别的敏感，他从现实的细微变化中扪及历史与文明演化的脉搏跳动。”12笔者深以为然。

三、广博圆融的知识

南翔是“作家学者化”的重要标本，他的小说可称之为“学人小说”。读其小说，开阔眼界，丰富知识，增益趣味。他的小说旁征博引，融入了文史哲等多学科的知识，还嵌入了大量的中外民俗，饮食文化，方言俗语等。这些知识切合小说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又使小说显得更加丰盈深刻，趣味盎然，满纸芳馥。

《珊瑚裸尾鼠》里的肖医生和方设计师，专门飞到澳洲祭奠被该国官方宣布灭绝的珊瑚裸尾鼠这种哺乳动物。他们先烧纸——烧的是肖医生儿子画的各种鼠类；之后，两人点燃两根红烛，双手合十，朝天地及大海，拜了三拜。最后，他俩在礁石缝隙里，戳了一块带过来的石牌，白底之上镌刻着一行黑字：珊瑚裸尾鼠发现与终焉之地（1845—2019）。小说在从容叙事的同时，不忘隆重地介绍了中国传统的祭奠文化，仪式感十足。

《苦槠豆腐》介绍了苦槠这种国家二级保护珍稀植物的起源。《玄凤》则述说了鸟类被称作直肠子的缘由。“鸟类为了飞行减轻体重，膀胱已经退化，直肠很短，没有储粪的功能，所以都是随时排便排尿。”13《果蝠》介绍了能飞的动物蝙蝠，还介绍了“人畜共患病”，即“病毒的一大特点就是寻找新的宿主，原本它呆在野生动物身上，彼此相安无事，一旦你侵占了动物地盘，病毒很快就会完成从动物向人的迁移。”14这篇小说承载了故事与思想，还不露声色地普及了动物学及病毒传染的相关知识。

《玄凤》里画家的女儿叫春迟，名字充满了诗意，原来取自《诗经·小雅·出车》。《果蝠》里，肖小静博士从文化意义上介绍了蝙蝠：中国自古以蝙蝠为吉祥之物，建筑雕刻和绘画到处都有它的身影。“代表福、禄、寿的分别是蝙蝠、梅花鹿、寿桃；福寿双全，则是蝙蝠和寿桃的组合；多子多福，是石榴与蝙蝠的并置。”15此外，蝙蝠粪还是一味中药，学名叫夜明砂。这里既有动物学知识的科普，又有文化/文学知识的推介。

《乌鸦》写得异常精致，作者如数家珍般地介绍了与乌鸦相关的文化/文学知识。儒家经典和传说中，乌鸦的“反哺慈亲”流布久远；李密的不朽奏章《陈情表》有“乌鸟私情，愿乞终养”的感人表述；中国的古琴曲中，有一曲《乌夜啼》至今常被弹唱；许多诗人都写过乌鸦诗。县长那个读初中的儿子名为：慈乌，即源自白居易的《慈乌夜啼》。小说里既有相关乌鸦的知识科普，更有文学常识的普及与推广。

《钟表匠》里老周写招牌“钟表匠”时颇费踌躇，因为钟的繁体字，有“锺”与“鐘”的区别。金重锺是酒盅，容器，还比鐘多一个动词：情有独锺。用于人名，如钱锺书；金童鐘是打击乐器，是报时器，是晨鐘暮鼓之鐘。这里说到了简繁字体的学问。汉字简化出现繁体字“多对一”的情况，比如头发的“髮”和发财的“發”都简化为“发”字。写书法时，如果找不到古今汉字简繁对应关系的话会留笑柄的。

《苦槠豆腐》里的朱县长发问：“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是北方的歇后语，南方人也这样讲吗？随行人员说，类似的说话还有，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乡里人进皇城——头一回，驴驹儿上磨——头一次。还有人说，现在南北都流通了，不仅语言相通，连饮食习惯也互通。譬如北方人也讲‘搞定’，南方人也讲‘整一个’。”16这是语言常识的普及，也是生活经验的总结，读之引人发噱，生活化的感受溢于言表。

《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谈及了小提琴：“它是弦乐里最重要的一样乐器，接近人声，表现力尤其鲜活多样。一则这个弦乐掌握了，触类旁通，可收以一当十之效；二则小提琴演奏可坐可立，练习的时候，独奏的时候，都是站立，玉树临风，有挺拔之姿。”17此间既有艺术知识的普及，也不失为艺术教育的提点。

南翔的小说具有丰富的知识含量，这与他的艺术追求有关。他认为好的文学应该具有三大信息量：“丰盈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如果把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比喻成文学的血肉，那么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就是文学的灵魂。……创新的审美信息量既包括或‘错彩镂金、雕缋满眼’，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仪容，也含纳题材、结构、对话、叙述以及修辞诸风格的清奇骨骼。”18可以说，南翔小说中的知识，与人物、故事是融通的，是小说的有机组成，血肉相连，非为硬生生楔入的掉书袋，这是最可供小说创作生手心慕手追之道。

四、匠心独运的结构

南翔很善讲故事，擅长小说的谋篇布局。他对小说结构的苦心经营，给读者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是《回乡》的叙述者，与大舅、母亲一样也是还乡者。小说以广福病危为始，以朗诵洛夫的诗歌《边界望乡》为终。这是鲁迅式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结构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选边》讲述“我”已毕业的研究生靳小燕的职场故事，小说里“我”主要是倾听者。

《檀香插》属于反腐小说，但其核心指向还是情感与信任，它的视角聚焦于受调查者的妻子，而不是被“双规”的丈夫。当调查组向妻子展示丈夫与别的女人欢会的视频时，她内心一点仅存的幻想破灭了。小说刻画了一个普通的妻子、母亲、教师，在遭遇家庭变故之时的复杂心理。何去何从？这是该女子，也是读者关心的一个问题。《果蝠》里，深圳大学两位专家努力劝说粤西某县县政府打消扑灭溶洞果蝠的念头，可惜他们依旧下达了全部扑灭的指令。出乎意料的是，数万只果蝠似乎早有预感，一夜之间倾巢离去，踪影全无。小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悬念：这群蝙蝠会去哪呢？它们还能生存下来吗？这一切疑问都留待读者去思索了。

35岁的少妇带着儿子挤地铁，去中心书城参加培训，一个优雅的男士起身让座，然后产生交流，《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那个早晨在地铁相遇、晚上送她母子归来的男人，重新点燃了她内心的激情。女子回忆她与画家那段刻骨铭心但无疾而终的爱恋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小说在时间处理上，采取了高度浓缩的艺术法式。《伯爵猫》的小说时间也是高度浓缩的，冬至夜，各路读书人聚集在一起，既为伯爵猫书店16周岁庆生，也是跟书店道别。店主除了饮料，还特意备好了水饺、汤圆。活动中，大家畅谈了参加读书活动的感受，他们的人生因为书店，因为阅读，因为生活，交织在了一起。这十几年，书店搞了一百多期读书和电影分享会。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道出了世上十几年的沧桑变化。小说结尾的时候，阿芳惊讶地发现预存款凭空多出了一倍！这种令人惊喜的结尾，有点欧·亨利小说的风格。小说以伯爵猫炫技惊艳出场始，以娟姐姐把伯爵猫送给阿芳收尾，首尾呼应，颇具匠心。

《疑心》里的沧水带大姨千里迢迢去赣西会见当年一道下放过的老友，但没能治好她的心理疾患。小说最后，妻子瞻云执意要把大姨送去社会福利中心，因为大姨的重重疑心已经在日常生活中，传导给了他俩的双胞胎女儿。听罢瞻云的话语，“沧水心中咯噔一下，缓缓道，你看你，一件小事，你也多疑了不是……”19小说结尾点题，妙不可言！

《钟表匠》里的街巷，修理铺和老人相聚看似常见，但结尾有一个非常震撼的场景：老周上楼后发现，那只夺目的紫檀镂花的座钟正在——倒着走，再一转头环视，发现所有的滴答滴答的座钟，都在步调一致地倒转，倒走，倒流！还有老钟送给老周的生日礼物，一张巴掌大的洒金红纸上是八字隶书：“生日快乐青春不老”，与一只纪念版仿百达翡丽怀表。读到这里，笔者不禁感叹：“假如时间可以倒流”那该多好！

《檀香插》的结尾，幻梦中丈夫的回来，是对妻子的安慰更是刺痛。《车前草》结尾，丁老师产生了幻觉：他看见了两手拽满车前草的洪小春，他刚发一声喊，那身影倏然就消失了。此时，丁老师收到了小春妻子发来的微信：洪小春今天下午4:35分在市医院ICU停止了呼吸。小说给人一种牵拉和惆怅之感。《玄风》的结尾，男人在睡梦中发出“春、春……”的呓语。他思念的是玄凤鹦鹉立春，还是画家六岁的女孩春迟，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而女人最后查阅高龄女性助孕指南却暗示着一个多义的未来。南翔说：“令人留恋的不仅有倏忽来去的鸟儿，还有不该渐行渐远的真诚、爱意与柔情。”20《珊瑚裸尾鼠》里，金台在睡梦中忽然大声叫道，“快来看啊，我们的笼子里进来了一只珊瑚裸尾鼠！”小孩养的是仓鼠，梦中出现的却是珊瑚裸尾鼠。这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具象与抽象互补，彼此抻拉，耐人品咂。

评论家于爱成博士归纳了一个“南翔手法”：“他在钱钟书开拓的现代知识分子小说的文脉上，融入汪曾祺的散文化美学风格，在西方现代小说尤其是契诃夫短篇小说传统谱系内，中西兼容，所创造性探索的一种当代中国短篇小说范式。骨子里是文人气的，趣味上是知识分子的，精神指归是自由主义的，情怀是民间社会的，道德感是宽容平和的。”21这种精当概括一语中的，含义隽永。

五、独具辨识的语言

南翔小说的语言，风格独具，具有很高的辨识度。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真是个中三昧的经验之谈。

南翔的语言文白相杂，雅俗互证，黑白勾抵，粗细缠绕，而古拙是其较为鲜明的呈现。《曹铁匠的小尖刀》中，“曹铁匠瞥见右侧一块灰蒙蒙的铁匾，是自家錾的一块铁牌，上有‘曹铁匠’三字草书，已经生锈了。”22其中的“錾”字，读：zàn，在金石上雕刻的意思。《苦槠豆腐》里，“农户到自家承包的山边，信手斫二三十根四五年生的老山竹，拖到圩场卖掉。”23其中的“斫”字，读：zhuó，用刀、斧等砍的意思；《伯爵猫》里电工问书店的运营模式时，“阿芳睨了他一眼道，不是你也起了开书店的念吧？”24其中的“睨”字，读：nì，斜着眼睛看的意思。这些词汇多有古拙之意，而这也恰恰就是南翔小说的特色之一。

南翔还喜欢别人较少使用的词汇。《檀香插》：“如果肖一木站在旁边，听到一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妻子的真情表扬，没准会感动得泪水承睫。”25一般人可能会用“热泪盈眶”替代“泪水承睫”。《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五岁无座的孩子，背后还立着一个云鬓汗湿、双眼殷殷的年轻母亲。”26“云鬓汗湿”“双眼殷殷”这样富有表现力的词汇，别的作家也很少使用，起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在《疑心》里写道：“生性如水、柔而不刚的沧水，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几次欲言又止。”27这种写知识分子心理活动的语言特别有文学韵味，作者直接引用了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句子。南翔的用词上承前贤，运用圆融，很有特点，这当是作家成熟度的个体展示。

南翔擅长用白描，称得上炉火纯青。《檀香插》结尾“檀香燃尽了，燃成一线灰白；窗外黑尽了，黑成一块浮雕。”28檀香/檀香插这个意象，很好地烘托女主人的惊慌失措的心情；《玄凤》写夫妇俩旅游回来，“一桌一椅，一床一橱，旧物重现，男人即刻又陷入了沉默。”29寥寥数语，便刻画出了男主人的落寞心态；《钟表匠》里两位老人在“有闲斋”，“凭窗，据几，品茶，有时很长时间无话，就是相对而坐”、“从中午坐到下午，一壶凤凰单枞总也续不够。一抹阳光欢快地跳进来，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举一支巨大的颜料笔，胡涂乱抹，将两个年过七旬的老友，涂抹得一身铁铸，一脸辉煌。”30两位老人，悠然自得、逍遥自在的神态，通过白描使人一如亲睹。白描手法的成功运用，需要相当的语言功力。如此才能像鲁迅所说“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语言的使用除了需紧贴个人的喜好以外，还要和小说的具体情境结合起来。《苦槠豆腐》里，县长表示“本届班子一定要在任期内打破无所作为的思想，小富即安的观念，得过且过的态度。”31这种官场上的大话、空话、套话，重修辞，讲对仗，用排比，一泻而下，富有气势。再如，《苦槠豆腐》里模仿李子柒打造的“苦槠妹”，制作团队“拍摄的是山上苦槠的采摘、暴晒、浸泡、磨浆、过滤、加热、成块、切割、再浸泡……以及制成佳肴的全过程。”32这里用词精准，高度概括了苦槠豆腐的制作和工艺流程。

在《痛点》里，27床的女友和她的新搭档配合默契，令人惊艳，朱医生被深深折服。作者写道：“如果把她比作雨后的一朵玉兰，他便是蓊郁蓬勃的一捧绿叶；如果把她比作山涧的一条清溪，他便是突兀光洁的一块卵石；如果把她比作河滩的一只鹳雀，他便是苇草浩荡的一片堤岸。”33作者用一组假设句和排比句，把这对舞伴的精彩技艺表现得淋漓尽致。《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的少妇回忆和画家鱼水之欢、缱绻缠绵的场景时，作者写道：“春雨请你停一停，耕耘在这里，在这里；鹧鸪请你停一停，播种在这里，在这里；晚风请你停一停，刈草在这里，在这里；秋阳请你停一停，收获在这里，在这里。”34这样的段落抒情味浓，像优美的散文诗，丝毫没有给人淫秽之感，体现了南翔高超的语言功力。

语言不只是工具，语言本身就是艺术。“平常而独到的语言，来自长期的观察、思索、琢磨。”35南翔说，他读小说时“能否受到吸引的第一要素，还是语言。”36笔者感同身受。

结语

南翔一直情系高校生态，关注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他早年出版过小说集《大学轶事》。在这部小说集里，他也涉及到了高校、医院等科研院所的问题。《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写到：“现如今倒好，满街都是博士，非博士不能进大学教书。想当年，陈寅恪在欧美、日本游学十三年，不曾拿一个学位，却成了教授中的教授。”该小说还披露，“如今的大学，国家课题第一，国刊论文第二，论文获奖第三，上课多少第四。”37这种对高校生存现状的描述是很精准的。《果蝠》里的肖小静博士埋怨道：“这两三年都没有回老家过暑假，为手头的课题所苦。她说要不是为了职称，真不该申报这些别人不爱看，自己做完也不想再看的课题！”38在小说《车前草》里，作者写到丁老师当国家课题通讯评委，他将心比心，心生悲悯，好生希望将所有填表人一个不落地拉进获选课题的队伍里，让他们辛劳的耕耘得到让人欣喜若狂的回报。他在看项目申报书时，仿佛看到自己当时拼命填表申报书时那种渴望成功的眼神。《痛点》里的黄医生比较幸运，去年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主任医师的行列。朱医生却连续三年评审落榜，为此他感到愤愤不平。虽然朱医生的医术更高超一些，但如今在医院，多做几台高质量的手术，不如多发论文、多搞课题、多参加国际会议来得更实惠。这种对科研院所异化的“五唯”（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现象的揭示和鞭挞，很能引起高知们的共鸣。

南翔自写作以来，著有小说、散文、评论等十余种。近年来，他的多篇小说频频获奖，《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权威刊物转载其小说作品十余篇。他的小说《绿皮车》《特工》《老桂家的鱼》《檀香插》《伯爵猫》等先后五次登上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老桂家的鱼》《回乡》《伯爵猫》分别入选全国第六届(2010-2013)、第七届（2014-2017）、第八届（2018-2021）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非虚构作品集《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2020年入选“书香昆明.好书评选”全国十大好书榜单。小说集《伯爵猫》，保持了南翔此前出版的小说集《老桂家的鱼》《绿皮车》《抄家》《女人的葵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的叙事风格，同时他又在不断探索和思考。比如粤港澳大湾区如火如荼的建设在小说中时常出现，比如新冠疫情对服务业的影响，也是“伯爵猫”书店歇业的重要原因。比如，人和动物与病毒寄生的关系探讨等自然之谜等。诸如此类，表明南翔的小说在内容上和艺术上与时俱进，关注时代，注重民生。笔者认为目前对南翔的文学创作研究还缺乏应有的深度、广度和力度。贺绍俊先生说：“南翔是一位非常值得研究的当代作家，他同时又是一位十分低调的作家，因此尽管他的创作始终受到评论界的关注，但我们还缺少对南翔系统、全面的研究。”39

令人欣慰的是，2022年3月21日，中国作家网开设的“十号会议室”栏目（总第六期），为广大受众推介了南翔的短篇小说集《伯爵猫》。该栏目约请了作家、评论家参与评点，汇集了特约评论、新闻动态、深度对话、创作心路以及作家发表创作年表等相关信息。2022年1月，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赵目珍主编的《那只在风中睡觉的鸟——南翔作品评论集》，这是深圳文学研究文献系列中的一部。我们期盼更多更好的南翔作品论问世。